孙兀Paipai_

我的博客苍老没趣又喜怒无常,还经常念叨日常。你不会想要关注的。

元旦快乐,记录下2017最丧的事情。

1




    坐上赴杭列车的前一天晚上,我梦见我的仓鼠,皮毛发灰。
    布丁的毛色,总不知用什么名词来概括。倘若普通的某件食物、某件褥榻,几乎轻易可以用任何相近的词汇得以蔽之;然而对于那个小东西,颜色变得谨慎起来:说豆沙好像深了、红了,说沙茶又显得无血色。梦见它生了浅橘的小崽,蜷在木屑的角落里,小,瑟缩,怯弱。我蹲在虚幻的笼子前,虚幻地想等到浅橘覆上绒毛,如任何新生物,海潮里无知无觉地升起咸腥的沫。
    我没能等到海潮。我等到一条过于急切的短信,和两张往返杭州无锡的车票。



2



    一座教堂,中不中英不英,基督教堂。房子不高,刷着干净的白漆,叫人想起圣托里尼的半山坡。
    家里老人病了,在杭州东车站和父母会和。出站时扯了扯书包肩带,天没完全的黑,到二附医院时却有几分夜色了。解放路的医院,隔壁就是教堂。这厢救身,那厢救心。
    身穿绣十字白袍手握圣经的老人从侧门鱼贯而出,有列着队走进正厅。
    车水马龙。
    不好说教堂选址在市区马路畔的缘由,车声、喧声、绿化工人的洒水声,涌在教堂低矮的木头围栏前,将上帝的领土圈做杭城里几块零星孤独的壤。走近了,铃铛微弱地脆鸣,音量比刚出烤箱的苹果派的滋啦油爆声大不到哪儿去,却盈盈抚慰人心。人制造的做作械音作鸟兽散,这个教堂就像美颜相机中圆形虚化修图圈的中心点。
    荧光灯照满园。
    这才听见庭里轻缓的歌。温柔,宽和。我问我妈,这是提前圣诞了么。
    我妈说,少想些有的没的,待会去看看他。
    我闭上嘴。
    我们都知道“他”指代谁,一路上都在说不着调的笑话。好笑也说,不好笑也说,公交车狭窄的车厢里充斥着江西老表无聊的江湖故事,再吃场气氛相对活络的家庭晚餐,继续讲天马行空的劣质笑话,能笑一会是一会。
    冬日杭州城寒冷的风混杂潮气扎在我的鼻腔,有些痒。一行人穿过玻璃门前直直立着的红白两色的铁柱,打侧门进了大楼。
    肿瘤科过于充足的暖气很快呛进喉咙。
    医生、秃顶的亲戚、值班护理工、守在等候区惴惴不安的病人家属,铁质座椅与清洁剂碰在一块儿产生的尖锐气味。皮肤下涌动春雷后千万受惊昆虫的尖叫,被又闷又沉重的热空气锤进内脏。海潮,我又想起它。海潮。电梯是长举惊惧的塔,波涛侵蚀他的根基。一层两层三层,二十层。重症监护室。
    哐,碰礁。


3


    我见过他,在很早以前。我骑过他的脖子,他从来都是笑着的,像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。他的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有变革,岁月十余年来也只是操着染发膏,如今却要剥皮削肉。我痛斥,不知该痛斥骨与痛还是时与沙,只是痛斥。
    穿戴隔离服前,我想,是时候体验一些别的什么了。平静地进去,平静地体验,平静地走出来再说个笑话,赶走斑驳气氛里忧愁的虫。
    老护工看着我,我看着他。他多像他。面容是泥土的颜色,亲切,对每一位陌生人报以恳实的笑。他递给我青色的隔离服对外婆说了些什么。我想到高中语文阅读理解,想到高考前的老师,想到一些光辉,或者别的什么,与人有关,魔力的。
    我问,在这杭城呆了很久吧。
    答是啊,老婆孩子都搬来了,二十多年了。这场景,见多不怪。
    我捏住系带。
    进去吧,小姑娘。直走,最里面那张床。
    护工老了,护工老婆老了,外公老了,我也老了。

    直到后来我坐在宾馆,也在想这件事:我老了,彻头彻尾地。曾经我不明白它的效用,我大嚷大叫大声笑,打嗝讲笑话,就是没办法把它清扫出去,一点办法没有。我老了。更老的会入土,中等老的会变得更老,而我这种最年轻的老会被狠狠碾进万人局里,像打moba,上路,抗压。

    宾馆在解放路附近的一个弄子里,便宜宾馆。弄子南边种着大批大批金红色爪形叶子的树,有河,有桥,有人。晨辉挣出云壳,路过南弄往医院走。爸妈突然说:合张影。
    我自然而然地去寻路人。
    妈突然说不了,你给我和你爹拍,就我俩,足够。
    我怔了怔,感到苍老又抱着棉絮挨近了。父母向来不合,吵架常事。如今孩子上了大学,又抱团取暖,想必到老都得绑在一起拌嘴,却在婚姻里慢慢妥协。我的脸还光滑,可是皱纹渐渐开始长在心上了。总有一天这颗心再憋不出笑话。河水也在背景里轻轻倾斜了,光与色各就各位,杭州的冬天就要死了。
    然后我笑了,按下快门键。
    离开巷子时,走近端详树干上的说明牌。鸡爪槭。
    好,鸡爪槭。好。



4



    一个地下室里的素菜餐厅,便宜,实在。它的主人信佛,墙壁上贴着佛,电视上播着佛,正堂里供着佛,客流丰实,唯独没有个招牌。
    我和外婆并肩坐着。
    外婆很瘦,我早知道。在我还在追着土猫亲亲抱抱的时候她就很瘦了,现在变得黑,而且更瘦。在无锡读书时我接到过一个包裹,邮政的。现在哪还有人寄邮政?我没买什么东西,也不记得几个网友给送。匆匆赶去分局里签,签到两公斤重的红薯干,新鲜的,来自杭州。
    当时自行车停在体育场出口附近,树多,下雨。我捂着脸出去,打伞,挪车,泪流满面。
    我问外婆,你跟他说了什么吗?
    还能说什么,外婆说,就叫叫他,小成,小成,小成。他听得见,叫一声下巴就轻轻点一下,我知道。
    这个年头,没几个人喊外公小成了。
    我又想起重症监护室,金属的气味。路过几床的都是重病人,衣不蔽体,无尊严地狼狈地横在床上,活着,无声息。有的扒着床单,有的还能睁眼,瞪一双几乎是眼球那么大的眼睛。我走过,眼黑就转,转啊转啊,跟着我。护士坐在仪器前看文件聊天,习以为常。
    人。
    人和人。

    径直路过他们,按照老护工说的,最后一床。
    他在那。
    知乎说,人到最后神志不清,但总能听见。我就跟他说,外公,外公,我来看你了,期末还没考,我还没复习完,我紧张。外婆给我寄了红薯干,今年新晒的,等我考完了,你病也好了,我分给你吃。
    有浮肿的苍老的手握住我的。
    我知道了,命把刀子扎进人间,尘归尘土归土,进杭城前村里种的玉米植株,好久没人照顾,要枯死了。
    我们家地不大,不多,但我认识,老人亲自指给我认的,他们走了以后我也会认识,水淹了认识,火烧了认识,我不是杭城人,我就是认识。我这傻逼孙女高考没能考进杭州,可我总会回来的,我家土壤在杭州,地不欺人。
    地不欺人,泥土里的胚芽化石经不住风化,粉身碎骨过后仍沉没。
    我不能说了,我说不下去了。再说下去,出门就讲不来笑话了。我是年轻的老者,我得照顾中年的老者。
    这么回忆着,鼻头发酸,只赶忙将意识挪回这间佛系的餐厅。舅舅也取回餐盘了,沉默地吃着。电视里播着佛,播着救世。
    我倘若问佛可不可以顺便救个无害的老头,佛会不会觉得我矫情。




5



    高考后终于再回杭州城,却总归无法游个尽兴了。
    我坐在车站候车室大厅,我爸和我一道走。一个去南昌,一个回无锡,他特意买和我一个点的票。我们没能找到两个并排的空座位,他坐,我站。
    我没能看完鸡爪槭,也没能探寻北弄。离开无锡前舍友说真羡慕你,突然就能去杭州旅行了。我慢吞吞地想,不一样。
    真是不一样。
    寒冷的店铺播放寒冷的歌,我听却像圣诞歌。人潮涌起又涌落,气势汹汹。蛇皮袋、汗臊,鸡鸭猪狗牛,闲扯的店员,赝品青花瓷。男人女人老头小鬼。我在喝星巴克新出的咖啡,名字太长记不住,好甜,甜得眼乏腿懒。谁都握了张车票,天天地地的翻腾,翻不过生老病死的手掌心。
    眩晕起来,我扶了扶爸爸的提箱,问他。
    仓鼠呢?我梦见她了,前天。
    检票口的人群涌动起来,女人在叫嚷,年轻人站得远远的玩手机,鸡蛋盒子,手推车,无数的手和脚。爸爸身边的人起身向A22大步迈去,我沉重地坐下来,不堪一击。铁生锈的气味,这叫人想起医院,不愉快的联想。
    我梦见她有了孩子。
    她死了,爸爸说。琼琼她死了,就在前天晚上。她窝在笼子角落里不动弹,你妈妈戳她的时候她身体硬了,我打开暖炉给她暖着。暖着暖着眼睛又睁开,黑豆似的,睁开望了一会儿,大势已去,又蜷缩起来。守到夜里,不得不关炉睡觉,方便赶早上的火车。两年多了,她就在那夜里死去。人不安心,鼠不安生。
    我失语片刻,哑着音说。埋哪?
    没埋,他说。想埋的,但是你外公…我们匆匆离开家坐火车,把她留在楼下那个绿色垃圾箱旁。
    疲惫。
    疲惫
    疲惫。
    我说走吧,该走了。你回家,我回学校。走吧。杭州这鬼天气,太冷了。



6


    无锡夜晚,云极厚。藏青的天,拂到远处紫了,紫到深处红了。不是晨晓的红,是夜的红,前者偏橘后者偏粉,初生与尾糜,颜色之盛盛过杭城的天。去杭州看了趟风景,阴的风景,阳的风景。我扫码骑单车,路过黄色小校车,恍恍然。庐中一日,世外已千年。没人能永远端坐太阳山。
    寝室。
    那袋红薯干在离开的几天内御不住真菌的反复折磨,发了霉,漂亮的蓝色,终究还是扔了。


评论
热度 ( 4 )

© 孙兀Paipai_ | Powered by LOFTER